小水井農(nóng)民合唱團:身帶泥土聲如天籟
當臺上的演員和臺下的觀眾相互揮手告別時,,張曉明不禁潸然淚下,,哽咽難言。
演員并不是職業(yè)演員,他們是農(nóng)民,,剛從田地里勞作回來,,指甲縫里還留著泥土,。
演出地點是村里建筑面積最大的一棟樓,,樓前有一個小廣場。這個村有個社團組織,,名字很長,,叫“小水井苗族農(nóng)民合唱團”,團長就是張曉明,。
20年前,,張曉明也是在這個地方,第一次聽到這些農(nóng)民的歌聲時,,他流下了眼淚,。
他們沉浸在音樂中的虔誠、幸福,、滿足,,讓我有觸電的感覺
昆明市富民縣小水井苗族村在海拔2350米的山區(qū)。全村158戶458人都是苗族,,他們世代在這片山地上耕種玉米,、洋芋、小麥,,在寂靜的曠野放牧牛羊,。
但這個普普通通的小山村卻引來了千里之外的人們,擠在村里小廣場上,,詫異地看著這些穿著苗族服裝的農(nóng)民,,用四聲部混聲合唱世界名曲。就像20年前的張曉明,,在這天籟之音籠罩下,,怔住了。
2002年11月17日的夜晚,,下鄉(xiāng)采風的張曉明途經(jīng)小水井,,被一陣悠揚的歌聲吸引到一間簡陋的屋前,,屋里燈光昏暗,簡易的臺上,,錯落地站著四排苗族農(nóng)民,,他們正在唱德國音樂家舒曼的《茨崗》,歌聲整齊統(tǒng)一,。
張曉明說:“他們聲音沒有一點輕浮感,,那是一種來自生命最深處的表白。他們沉浸在音樂中的虔誠,、幸福,、滿足,讓我有觸電的感覺,。”
自從那天晚上見到了小水井這些唱歌的農(nóng)民后,懷著“讓更多的人聽到他們的歌聲,,讓他們走出去到更廣闊天地展示”的初心,,2002年,作為畫家,、攝影師,、音樂發(fā)燒友的張曉明,創(chuàng)辦了小水井苗族農(nóng)民合唱團,。
然而,,這條走出去的路卻十分艱辛。
合唱團成立以后的兩三年里,,偶爾有機會到縣城或昆明演出,,但次數(shù)很少。在參加昆明的一次合唱比賽中,,因“表情木訥”而落選,。張曉明也努力去對接一些活動,但都碰了壁,。
2004年4月,,中央電視臺《同一首歌》要來云南演出,要融入一部分云南民族元素的節(jié)目,,張曉明決定去碰碰運氣,。他來到云南電視臺,向工作人員做了自我介紹,。工作人員對他說:“節(jié)目早就定了,。”張曉明不甘心,從中午等到晚上7點多,,看到一群人走過來,,他上去問哪位是導演,,當?shù)弥晃慌允歉睂а輹r,張曉明向她介紹了合唱團的特色,,看這位副導演有點動心,,張曉明建議他們?nèi)バ∷迓犅牎8睂а萃饬?。張曉明趕快打電話到小水井村,,當時村里只有一臺座機電話,值班人一路小跑叫來合唱團指揮龍光元聽電話,。晚上9點多,,一行人到達小水井村,合唱團的團員來得都很匆忙,,有人才從山地里回來,,一身泥,來不及換衣服就站到了臺上,。當?shù)谝皇赘璩憰r,,全場安靜了下來。所有人都看見了張曉明第一次看見他們的那一幕:
他們不開口的時候,,遠遠看去似乎是灰灰的一片,,分不清每個人的臉;但當他們一張嘴,,他們的眼睛便亮了起來,,眼里放出神彩。他們每個人的臉龐露了出來,,那是一張張浸滿滄桑,、爬滿皺紋的臉,但每一張臉都真誠得令人感動,。
當3首歌唱完之后,,所有人站了起來,用力地鼓掌,。2004年4月10日,,合唱團在昆明拓東體育場登上了《同一首歌》的舞臺,讓全國認識了小水井,。
從那以后,,合唱團先后前往國內(nèi)數(shù)十個城市,參加各類大型演出活動,;受邀與中國交響樂團,、廣州交響樂團、昆明聶耳交響樂團進行巡回演出,;2018年2月,,經(jīng)著名指揮家余隆推薦,,合唱團前往美國紐約和英國倫敦、牛津大學,、利物浦,、伯明翰,與美國紐約愛樂樂團,、英國倫敦愛樂樂團合作進行了7場演出,,成為中國唯一一個與世界頂級樂團合作的業(yè)余農(nóng)民合唱團。
不過,,走出國門也是一波三折的,。
仔細準備好的材料,被英國和美國大使館拒簽,,理由是“不能夠提供完整的個人財產(chǎn)證明”,。這些山區(qū)的農(nóng)民,銀行沒有存款,,房屋沒有房產(chǎn)證,,大多數(shù)人找不到土地承包合同和林權證、購車合同,。不得已,張曉明和工作人員只有讓村民站在自己的房子前照張相,,在照片上寫上說明,;找村民小組為宅基地、土地共有人開證明蓋章,;去街道辦農(nóng)經(jīng)站找出土地承包合同存根,;到賣車行找購車發(fā)票存根。一通折騰下來,,終于獲得了美國和英國的簽證,,如期出國。
紐約愛樂樂團和倫敦愛樂樂團是第一次與中國的農(nóng)民合唱團合作,,在余隆的指揮下,,無伴奏云南民歌《長街宴》《小河淌水》《彩云追月》,以及用英文演唱的世界名曲《貝多芬C小調(diào)合唱幻想》,、英國民歌《友誼地久天長》等在各音樂廳逐一呈現(xiàn),,觀眾聽得如癡如醉,雷鳴般的掌聲一次次響起,。
2018年8月,,第二屆上海艾薩克·斯特恩國際小提琴比賽,將特設的“人文精神獎”頒給了小水井苗族農(nóng)民合唱團和伊朗卡曼賈琴演奏家,、作曲家凱漢·卡勒,。
評委表示:“這一特別設立的獎項,,是用來獎勵長期堅持用音樂傳播人文精神、用音樂歌唱生活,、用音樂傳遞人間溫暖所作出一系列貢獻的人,。”
在相互的退讓中,形成和聲之美
在走向外界的路中,,小水井村民也有許多焦慮和掙扎,。
他們唱歌只是為了快樂,參加合唱團并不是他們的責任和義務,。剛開始時,,因為沒有經(jīng)費,外出演出都要自己掏錢,,為了省錢,,一天三頓只能吃便宜的米線,這讓他們怨聲載道,;后來在上級部門的支持下,,每天有了100元誤工補貼,但他們卻不習慣專業(yè)老師的嚴格訓練,,也不太理解老師對他們自由散漫行為的生氣,。2008年,合唱團代表云南參加CCTV第十三屆青年電視歌手大獎賽,,在昆明集訓的兩個月里,,不少成員因惦記家里的農(nóng)活都跑回了家,指揮龍光元不得不一次次回到村里把大家勸回去,。20年來,,龍光元一直是合唱團的核心人物,他耳朵特別靈,,只要村民一開口說話,,他就能根據(jù)說話的音高給他分聲部。作為合唱團成員和團長之間的溝通人,,他默默承受著來自各方的壓力,,團結(jié)和鼓勵著大家。
“外出演出時,,我們有很多掙扎,,會因意見不同發(fā)生沖突。”村民王建生是合唱團的老團員,。20年來,,合唱團的人來來去去,有的還外出打工,,人員不穩(wěn)定,,讓大家有些灰心,。“但張團長總是用愛心和耐心來帶領我們,為我們操心,,給我們方向,。我非常敬重他。”王建生說,。
其實與村民的融合,,張曉明也走過一段彎路。
“剛開始帶他們時,,覺得應該按照我認為的最好的狀態(tài)去要求他們,。”他說。
但過了一段時間,,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“太想當然了”,。
小水井的村民像這樣唱歌已經(jīng)快100年了,唱歌早就融入到他們的生活中,。他們傳承和更替,,就像地里的莊稼,一茬接著一茬,,自然天成,。“如果打破這種生態(tài),就是一種破壞,。”張曉明說,。
之后,他采用了“順其自然”的方法,,不干涉村民傳承的唱法,只是要讓他們有足夠的訓練時間,。
多年來,,合唱團每周4個晚上練習。
2021年,,53歲的龍光元覺得自己年齡大了,,辭去指揮,39歲,、唱男高音的張茉綠接替了他,。多年來,張茉綠通過模仿龍光元學會了指揮,。
“模仿”是小水井村民一代一代唱歌傳承的開始,。他們在這種傳承中學會了最正宗的美聲唱法。
因為疫情,,直到今年5月19日,,小水井苗族農(nóng)民合唱團才在村里新建的舞臺上,,舉行了成立20周年專場演唱會。
這天,,張曉明在主持時,,穿上了村民張世明專門為他縫制的帶有民族風的中式外套。
因為跟著合唱團外出演出,,開拓了眼界,,張世明決定“到外面的世界去闖一闖”。這些年,,他先后在南京,、東莞、昆明等地打工,,學會了服裝設計,、攝影、攝像等,;他一邊打工一邊運營著“天籟小水井”抖音號,,這是張曉明交給他的任務。今年,,28歲的張世明回到小水井,,貸款開了自己的青春小店“天井莊園”,經(jīng)營民族服裝定制,、婚紗攝影,、燒烤等。
在外打工的這些年,,張世明很想念合唱團,,每次回到家的當天,就要跑去合唱團里唱歌,,因為“與合唱團在一起有安全感”,。
王建生也曾去昆明打工,但他覺得打工的日子枯燥,、孤獨,,在合唱團卻可以相互傾訴。他覺得自己唱得并不好,,但跟著大家唱,,就能找到感覺。
王建生說,,出去打工回來后,,他更喜歡鄉(xiāng)村生活,更喜歡與合唱團在一起。在這里,,他才能享受到唱歌的樂趣,。
“他們對音樂的理解就是傾訴、聊天,,音樂在這里不是炫技,,而是最原始的狀態(tài),所以他們沒有包袱,,再復雜的聲音,,對于他們來說都是簡單的。”張曉明說,。
張曉明曾對村民能將4種不同的聲音和諧演繹出來感到很費解,,合唱團一個年輕的女孩告訴他,是“退讓”,。
這兩個字讓他再次觸了電,。是啊,哪個音高了,,就低一點,,哪個節(jié)拍快了,就慢一點,。在相互的退讓中,,聲音越來越靠攏,越來越相像,,最后達到高度統(tǒng)一,,形成和聲之美。
“我自愧不如,,我一直在尋求的專業(yè)答案,,被一個不專業(yè)的人輕描淡寫地回答了。”張曉明說,,退讓是為了消除前進中的阻礙,,退讓是向前的方式,一個懂得退讓的社會才是真正的和諧社會,。
(原標題:小水井農(nóng)民合唱團:身帶泥土聲如天籟)
【責任編輯:趙康麗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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